余曉東按了按鬧鐘，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。六點十分，天已經明了。破敗的窗子被風吹地吱呀作響。北方，總是很容易刮風的。
余曉東總覺得自己是一只燕子。一只，只屬于南方的燕子。而現在，像是被人拋棄在了沙地里。是的，沙地。一滴水從樹葉上劃落，無聲無息地掉進了沙地，又悄無聲息地滲了下去。就連灰塵也沒有揚起，這兒的土地太干渴了。余曉東一直不明白，那個人何必要到這種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的破地方生活，那個人——他父親。在他母親去世之后，余曉東就只剩下這個相依為命的父親了。可很突然地，那個人帶著他離開了原先的城市，來到了現在這個城市。噢不，稱之為鄉村才更準確。這是一個光禿禿的，黃沙滿天飛的山旮沓。對于這件事，余曉東很生氣，所以他從來到這里開始，就沒和那個人說一句話。七個月了，沒有一句話。
余曉東打開門走出去，黃沙夾在風里向余曉東撲來，吹得他睜不開眼，咣一聲關上門，他皺了皺臉，嫌棄地從嘴里吐出一口沙子。真討厭。這種天氣真讓人心煩。桌子上有幾個饅頭和一個煎蛋，余曉東挑起煎蛋叼在嘴里，晃悠悠地踱步窗邊，看到那個人正要背著鏟子準備上山。哼，那個人果然又在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了，余曉東總覺得那個人的理想不現實。把沙子千里改造成漫野蒼翠，特別不現實！。幻想漫野的白楊立在山上。堅韌挺拔。余曉東瞇了瞇眼睛，有些迷惘地看著窗外那個風沙里支圍欄的背影。厭惡地皺著眉頭。
余曉東扛起書包準備出門，但想了想又在頭上蒙了條頭巾，才打開門走出去。風沙刮在臉上，即使隔一層紗也疼得利害。那個人在風里轉過頭來看了看余曉東，張了張嘴像是要說什么，但看見余曉東飛塊地走過他身邊，頭也不回地去學堂了。他也只得閉了嘴，僵硬地轉回去架著圍欄。余曉東聽見身后鐵錘打木板的聲音，一下又一下，一下又一下“篤，篤，篤、、、”漸漸在他身后遠去。
學堂（也不過是問破舊的板房罷了）里，戴著老土四方眼睛的老師嘰嘰喳喳地講著，余曉東則自顧自地走神。
傍晚的時候，風突然就刮了起來，卷起漫天的黃沙。天空一片昏暗，余曉東聽見旁邊有人對他說：“余曉東，剛才我看見你爸爸一個人拿著繩子往山上的白楊林去了，今天風大，他大概是怕樹被吹倒要去看看。你看，這天都黑了。余曉東你要不要去看看。”余曉東半天沒說話，怔怔地看著遠處的山。光禿禿的山不知何時有了一層淺淺的綠。突然，風猛地一刮，學堂的門啪地一下被風吹開，風卷著沙進來了。有人忙上前關上門。老師正要上課，有人卻發現余曉東，不見了。
余曉東拼命地跑，也不顧沙子刮在臉上有多疼。現在他只想幫幫那個人，趕緊幫幫他！于是，直到余曉東跑得上氣不接下氣，他才遠遠地看到半山坡上有個人影拿繩子，看那樣子像是想固定住一棵樹。看得出來，風把他的心神也刮得亂。，余曉東趕緊上前拉過繩子的另一頭。那個人轉過頭來，對余曉東吼：“你怎么來了，還沒放學呢，快回去！”余曉東沒理他，只是不停地扯繩子。那個人似乎是無奈地嘆了嘆氣。好久才走過來一起打樁子。直到天昏沉地黑了下來一切才算是好了。
回家的時候，余曉東在前面走得飛快。他見好一會兒了后邊也沒人跟上來，才回頭。他看見那個人一拐一拐地，像是腳有點而跛。余曉東心里想了想，又走回去站在那個人面前，盯著他腳看，那個人對著余曉東笑了笑，說道：“沒什么，剛才崴了一下。”余曉東皺了皺眉頭，轉過身背對他，示意讓他上來。余曉東要背著他回家。那個人怔了怔，有些欣慰道：“不用了，我沒事兒，快走吧。”可余曉東一動不動，只是倔強地站著。那個人笑了笑，趴在余曉東背上。余曉東飛快地走著。他只覺得這個人好輕，輕到他可以這樣健步如飛。風卷著沙刮來，打在臉上，余曉東卻一點兒也不疼。
第二天早上，余曉東很早起了床。他跟著那個人，一起提了水桶，上去給白楊樹苗澆水。清晨的陽光很溫暖，在北方的風沙后，總會風和日麗的。山上有一大片白楊樹，是的，一大片。不知不覺中，這里就像是上天施予了恩惠，種下去的白楊苗都成活了。昨天的風沙過后，小樹被埋了一截，余曉東和父親刨開沙土，小心地給樹苗澆了點兒水。
有微風吹來，余曉東抬頭望了望天。是藍色的，干凈地像水是水。余曉東忽然覺得，其實北方也不是特別讓人討厭，至少，有些東西和南方是一樣的。余曉東聽見遠處的天空有聲音順著風傳來，是蒼鷹在鳴叫。一聲聲直沖云霄。
其實北方是沒有燕子的，余曉東這樣想到，。畢竟那種嬌氣而弱小的生命是襯托不了這一片廣裹的沙地的。這里只能有兇猛孤傲的鷹。
余曉東看了看低頭勞作父親，張了張嘴，他開口叫道：“爸爸。”父親怔了怔，臉上笑著卻沒有抬頭。余曉東問他：“為什么非要種白楊樹呢。”父親抬頭看了看余曉東，又看向遠處的一點。余曉東順著看去。那里有一片白楊，只有一片白楊在沙地，孤單而堅挺。沙地只屬于白楊，它一直在這里守望。
余曉東了然。他咧了咧嘴角，轉過身背對父親，示意他上來。父親眨了眨眼趴在他背上。余曉東健步如飛。
“爸，我餓了。”
“嗯。”
“要吃饅頭”。
“嗯”
“還要煎蛋，爸。”
“知道了，兒子。”
有些東西，雖然看不見，卻真實地存在著。并且，不言而喻。